☆、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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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在網上看到有位外婆支持同孫啊~~心想老人家真偉大，了不起~~於是借此為靈感寫個短篇~嗯，不過要是用這個調調寫長篇估計我會抓狂誒==
仙道喜歡田岡教練。不，不是那種喜歡，和情愛無關。
田岡教練的全名是田岡茂一，在神奈川縣一所普通的公立高中擔任籃球隊教練。
田岡教練看過他在縣大賽上的表現，徑直找到了他所在的初中，對他說，你以後就來陵南高中上學吧！說出來失禮，在這之前，仙道從未聽說過這所學校，也從沒想過要離開江戶城，哎呀，一不留神又把東京稱為江戶城了，這都是受了外婆的影響。
教練替自己所在學校球隊招募出色隊員是常有的事，這種時候呢，家住外地的球員理應由教練照顧，住到教練家。
那可就不自在了啊！才想著脫離了父母的看管能隨心所欲生活了，卻又要過上寄人籬下的日子，仙道不大願意。盡管這樣，剛到神奈川的時候他還是照例去田岡教練的家。
教練的年紀和他父親差不多，仙道滿以為在他家會見到師母以及……對呦，聽說他以前曾是優秀的籃球選手，想必是個很熱愛籃球的人，他這麽不遺餘力游說自己加入球隊，那他的孩子也必定是他手下的球員吧？
我家的是女孩啊，田岡教練說。原來是這樣啊。已經被她媽媽帶走了，好幾年沒見過面了，他又說。
離婚了啊，原因自然不便過問。仙道環視著這二居室的公寓，的確是個單身歐吉桑寄居的地方，到處散發著老男人身上特有的味道。電視櫃旁邊的相框倒扣在上面，那是一家三口的合影吧，或者是他女兒的單人照。
教練慷慨地將自己的臥室——曾經夫妻的臥房，讓給仙道睡，自己則湊合睡在沙發上。那是我女兒的房間，他指著臥室對面的門告訴仙道，這扇門不曾開放，對於他來說那相當於不可入侵的聖地吧。
沒過多久，田岡教練主動給仙道又找了一處離陵南高中不遠的公寓，一室一廳，自然要付房租，不過房東太太是他的熟人，租金可是比外面低廉多了。這也合了仙道的意，欣喜的同時又想大概獨居慣了的人也不適應同別人住在一起吧。但時不時的，仙道仍去教練家坐坐，陪他吃飯說說話，有時喝上兩杯，高中生當然是不能喝酒的，教練卻說，誰這個年紀還不是都偷著喝酒，一點啤酒沒關系！真的只有一點，教練每次只給他拿一罐啤酒，而自己卻一杯接一杯喝著清酒，喝醉了嘴裏胡叨叨著些仙道聽不懂的話，然後趴在餐桌上呼呼睡去。這時仙道就把他架到沙發上，找件衣服或毯子給他蓋上。
仙道始終認為田岡教練是個好人，雖然在學校體育館訓練的時候他總是大呼小叫，幾乎每天都要被他訓斥，可私底下，他喝酒不會嘔吐，也不會耍酒瘋，最多就是一個人胡叨叨，這樣的人絕對不是家庭暴力的施暴者，從他對球隊認真負責，顯然是個敬業的人，就算喜歡喝酒……除了喝酒，幾乎沒發現他身上有其他不良嗜好。這樣的好人，為何太太會離他而去呢，還要把女兒一並帶走？仙道想不通。
不光仙道，他的媽媽也是這麽認為的。當他把決定要跟教練一起走，搬到神奈川上高中並在那裏寄住的時候，母親爽快地點了點頭，似乎還為每天不必替他準備便當能騰下時間做點自己的事而高興呢，把以他名字開戶的存折遞到他手上。“田岡老師可是如今這社會上少有的好人呦，有什麽困難盡管找他，不用客氣哦！”這是田岡教練的原話吧？母親這理所當然使喚人的態度極其自然，一點也沒有頤指氣使的傲氣，這大概是由於她從小到大需求總能得到滿足，即便不是強烈要求的也能得到，於是習慣了吧。
母親是個十足的美人，百分之百的事實，絕對不是自誇。田岡教練見到年近四十外表卻一如二十歲出頭的媽媽，頓時有些手足失措，說話都不利索了，一個勁誇口有他在，仙道在神奈川就和在家裏一樣隨便、自在！呵呵，真是獨身歐吉桑的正常反應，和漂亮的女性面對面交談就羞澀不已。仙道猜她過去一定有為數不少的男朋友，直到某一天忽然醒悟了“Party該結束了”，老老實實接受相親，成了一名規規矩矩的家庭主婦。這話只是猜猜，他沒過問過母親過去的經歷。
母親和所有主婦一樣，做飯，打掃房間，把家務當做主業，精打細算過著每天的日子，不過她又不同於一般的主婦。她說，女人要活得講究，永遠不能將就，若是將就了，就等於提前放棄人生。她每天五點半準時醒來，開始對眼部進行保養，目的是祛除浮腫是整個人徹底清醒過來，然後是潔面化妝，接著才是為老公和孩子準備午餐便當，做料理的時候一定會戴上浴帽防止煙塵粘在頭發上，早上家裏兩位出發前兩個小時的緊張時間一分一秒都被她掌控得妥妥當當，仙道十五年的記憶中從沒有一次她因貪睡誤事的經歷。她的烹飪手藝和化妝技巧一樣高明，仙道和父親每晚都吃著不比家庭餐廳遜色的食物，每周一次的異國大餐更是必不可少，那可真的是專業水準的，食材和作料都來自異國，比如說鹽巴這司空見慣的作料吧，做法國菜的時候要用法國西海岸開采的鹽，做意大利菜時要用……仙道和父親實在吃不出這些鹽究竟有什麽區別。父親有時不免嘮叨，何必這麽麻煩，又沒人來做客，偶爾吃吃茶泡飯什麽的應付一下也挺好嘛！她卻說，環境造就人啊。就算不是大富大貴之家，也能培養出一流的品位，這樣將來遇上那種場面自然能從容應對，不至於因為沒見過、沒嘗過而出醜落人笑話。她堅持讓家人見識並享用最頂級的食物，決不懈怠。頂級享受是要花錢的，為此她經常出去兼職，但不會做打掃衛生那種活計，每周去文化學校當老師講授利用廢物制作小擺設或皮膚保養方面的課程，周末到百貨商店的和服專櫃去幫客人試穿和服，還做過茶道教室師傅的助手，總之，她只做同美和優雅有關的工作，身心獲得滿足的同時也幫補了家用。這樣的母親雖為家庭主婦卻練就了一種職業女性身上才有的幹練。
有如此母親，仙道身上自然有不同於眾的氣質。他認為這怕都得益於外婆的功勞吧？但是有點遺憾，無論是母親還是舅舅，都沒能完整地繼承外婆的衣缽，沒有完全遺傳到她那特異的稟性。
外婆是個奇特的老婦人。
她七十歲那年，外公突發腦溢血過世了。身為長子的舅舅建議她搬到自家，也好有個照應，被外婆斷然拒絕，我哪裏也不去，那以後便一個人住在外公生前一起生活的木造老房子裏。仙道覺得與其說她懷念與外公一起度過的日子，倒是覺得其實她真正離不開的是銀座的繁華，那座舊木屋就在最熱鬧的銀座附近。
外婆的出身不詳，年輕時當過應召女郎，那時風化業比現在覆雜混亂也開放得多，總之是個在紅燈區工作的女子。大概和母親一樣，有一天突然意識到“Party該結束”就此安定下來，相夫教子過了幾十年。“陪酒女又怎麽了，難道公務員就高尚嗎？工作還不都一樣，都是為了生計。毛頭小鬼要瞧不起人還早了一百年哪。”外婆最反感別人用“風塵女”稱呼在夜總會工作的小姐加以指指點點，她不在乎世俗偏見，佛曰：眾生平等，職業更應該不分貴賤。
收拾得整整齊齊的起居室裏，家具陳設很簡單，設有佛龕，供奉著外公的遺像，除此之外只剩一個五鬥櫥和一個古舊的梳妝臺了。外婆每天清晨就跪坐在這個梳妝臺前描眉打眼。是的，她臉上總是畫著淡妝，由於歲數大了面部皮膚松弛長了褶子，長臉難免給人兇巴巴的印象，她便將眉毛剃光用眉筆畫上兩道細細的下垂的眉毛，面相便顯得和善多了，全白的長發一絲不茍攏在腦後盤成發髻，然後穿上素色和服。從記事起，外婆素雅的和服，精致的手袋以及香囊散發的淡淡香氣，構成了他特殊的記憶，仙道沒見過昭和初期東京的實貌，但可以肯定外婆絕不是一般寒傖銘酒屋那種只能看客人嘴臉賠笑的小姐，雖然五官不是很端正，身上卻有種著實格外教人迷戀的氣息。梳妝打扮停當，外婆便虔誠地在佛龕前坐一會兒，或是靜靜望著院子發一陣呆，然後才真正開始一天的生活，為自己準備早餐和午餐，讀報紙，練習書法，黃昏以後到附近的小酒館坐一坐，和常來光顧的老爺爺聊一陣，再獨自返回家中。
媽不會有相好的人了吧，都那把年紀了……母親曾頗為擔憂地說。
說什麽傻話呢。是啊，我都已經這把年紀了，如果像你們年輕人那樣不清不楚膩在一起，其中一方哪一天突然不在了，對方豈不是連揀遺骨的權利都沒有，那心裏多難受啊，所以好上了就要結婚，還要正式入籍。外婆擺擺手，不過，我呀，再也不想為誰送終了，人也好，牲畜也好……怪不得外婆不肯養只小貓小狗作伴，十年八年之後又要替它舉行葬禮。
“那個人，可比我小十多歲呢，老伴雖然行動不便但還健在，我決定把這件事藏在心裏，然後就這麽帶到管材裏去嘍。像現在這樣，有個念想也挺好的，人和戀愛的關系呀，那可是活到老愛到老呢。”待母親離開後，外婆悄悄笑著告訴仙道，“你可要保密呦。”當時外婆已經過了七十五歲，仙道不太懂她的意思，學校課上教的可是“活到老學到老”啊，但說這話時的外婆挺帥氣的。
外婆是婉約的，也是帥氣的。最恰當的形容，就像西洋棋中的皇後，地位高貴，橫沖直撞，所向披靡。沒錯，在母親娘家向來是外婆做主，說一不二，外公也樂得當個甩手掌櫃似的國王。她很喜歡仙道和舅舅家的妹妹，常帶他們去吃剛興起不久的洋快餐，舅舅和母親責怪沒營養影響健康時，她據理力爭：“偶爾一次兩次有什麽關系！大人有義務滿足小孩子的好奇心！如果為了小孩好，就別在他們面前抽煙喝酒！”每年從外婆手裏接到的撞壓歲錢的信封比從其他長輩那裏得到的厚一倍，“可別讓父母拿去了呦，因為啊，這是外婆給你們的！”仙道和妹妹也同樣喜歡外婆。妹妹很淘氣，總是被父母責罵，有一次氣不過獨自跑去外婆家的途中被車子撞了，好在只是擦傷，結果外婆在醫院的走廊裏就把舅舅和舅媽罵得狗血淋頭，離開醫院後妹妹直接被外婆接到家中住了一個禮拜。那時仙道覺得外婆是站在所有小孩子一邊的，像保護神一樣的存在，同時又有些妒忌，希望外婆只站在自己這邊。
初中所在地離外婆家近，那三年隔幾天中午仙道就跑去外婆家吃午餐，有時下午放學便住下。只是早上外婆絕不會像母親那般叫他起床，那個時間外婆還沒有梳洗打扮呢，是不會客的，家人也不例外，但廚房流理臺上卻能見到已經準備好的早餐。
外婆喜歡新事物，總是拜托仙道帶她去柏青哥店或是有新式點唱機的卡拉OK，作為答謝會買巧克力和糖果點心給他。卡拉OK是沒問題啦，打小鋼珠就……中學生不能去啦。
有一次他隨手把剝開的糖紙扔在地上，被外婆彎腰撿起來，她可不是為了城市清潔，“不要把這麽漂亮的東西隨便扔掉，外婆喜歡，正在收集呢。”她好像不是說謊，那段時間真的在收集糖紙，於是仙道便記得每次吃糖都將小心地剝下糖紙放進書桌的抽屜裏，攢多了一起交給外婆。真傻啊，為什麽就不送她，像白□人節時那種大罐大罐包著彩色塑料紙的糖果呢？
和頭上總是裹著毛巾，循規蹈矩，和藹可親的奶奶比起來，這樣的外婆恐怕只是一般人眼裏的“老不正經”，但他真的更喜歡、更願意親近外婆，像對待菩薩般虔誠地尊敬她，不過這世上大概有喜歡糖果的菩薩，但肯定不會有愛打小鋼珠的菩薩吧？
得知他初中畢業以後要去神奈川上學，外婆也是毫不猶豫地支持，盡早習慣獨立生活是件好事，還說如果父母反對由她出面，一定成功。“神奈川啊，我都忘記多少年沒看過大海了。”她瞇起眼睛，望向院墻深處。“不過，你肯定不想帶個礙手礙腳的老太婆在身邊。”
哪裏，您還很年輕呢。不是奉承話，他真心希望外婆長命百歲，還曾天真地認為外婆能活到他當爺爺的時候。
聽了這話，外婆開心地笑起來，帶起了嘴邊深深的法令紋。
您想看大海的話，我隨時可以帶您去啊，現在都沒問題。他腦中出現一幅畫，身著淡紫色和服的外婆獨自走在夕陽暮下的沙灘上，海面閃耀著橘紅色的光芒，海風吹卷著她幹癟瘦弱的身軀，撩撥那細碎的白發和和服下擺，那真是絕美的畫面，美到能滴出血來。他當即斷定，這世上再不會出現像外婆一樣神奇的女子了。您可千萬得長命百歲呀！
“我不離開，”外婆輕輕左右搖了兩下頭，“我不能離開，這江戶城。我生在江戶城，長在江戶城，死也要死在這裏，哪裏也不去。”
江戶城，不知道為什麽，外婆就喜歡用東京的舊稱。
“你已經十五歲了呀，我的初戀，就是在你這個年紀，或許……更早一點吧。不過和很多人比起來，已經算晚了吧？”
他滿以為外婆會繼續說下去，對這個神奇女子的生平經歷太好奇了。可外婆卻默默從和服前襟取出一個信封，他接過來放在手裏掂了掂，裏面一定是外婆的私房錢。
“你是我的外孫，一定會非常受歡迎，會越來越受歡迎。這一次你離開江戶城，可能就不會再回來了，你會找到屬於你的至關重要的地方，然後在那裏紮根。”他正忙著解釋什麽，外婆卻搖搖手，並不看他，目光飄向院子更深遠的地方。“我那些小輩裏呀，你最像我，你媽媽不行，是個小家子氣的女人，你舅舅——哼！我懷疑那小子究竟是不是我的兒子，俗氣的笨蛋哪。你那妹妹還小點呢。呵呵，所以呀，我知道你的，我可以預見。”
瞧您，這是說什麽呢，神奈川離東京很近啊，一轉身就到了，等學校放假，我一定回來看您哦，然後帶您去唱卡拉OK，他笑著寬慰道，外婆聽了也是笑而不語，同時他不禁為得到了外婆的認可而沾沾自喜，能繼承她的衣缽實在太好了！
流川楓站在陵南體育館後門的停車棚下，身後立在一個綠色的活像大海龜的旅行箱。
“我搬到你那裏住。”
劈頭就是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仙道聽得一頭霧水，不禁楞在那裏和歪頭他對視。
“為什麽呀？”
“……”
流川楓垂下視線，夕陽的暉光落在他的睫毛上，有種暖暖的感覺，腳邊那只沒品位的旅行箱格外紮眼。是沒有地方去了吧，如果不答應，他也許就要去找別人了……
“真是沒辦法呦，你來吧。不過我那邊可是有點小有點亂啊。”
這小子一定是和家裏人鬧翻了或是家庭突然遭遇變故，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家裏住不下去，
情急之下不知怎的想到了他，索性就提著行李來了。說白了，流川楓翹家了。他很小就明白打聽別人家的事會給人帶來不好的印象，所以什麽都沒問，和年紀相當於父親的教練比起來，和同齡人住一塊兒那可輕松好玩多了，他樂得有個玩伴。但轉念又有些不安，這小子有點不同啊。
他如今已是高中二年級了，轉眼在神奈川住了一年多，學校的生活早就適應了，交了為數不少的朋友，其中和他關系最好的當屬同年級不同班的越野同學，他們都是籃球隊的成員。越野脾氣不大好，性格直爽有時說話會得罪人，但比起拐外抹角會迎合別人的家夥，還是直爽的人相處起來更輕松。流川楓顯然不屬於這類人，不過也不是個會逢迎別人掩飾自己、委曲求全的人，總是沈沈悶悶，讓人找不到話頭兒可說。算了，答應都答應了，不好反悔啦，至少他很安靜，估計不會妨礙自己，這麽想著仙道又開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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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道喜歡田岡教練。不，不是那種喜歡，和情愛無關。
田岡教練的全名是田岡茂一，在神奈川縣一所普通的公立高中擔任籃球隊教練。
田岡教練看過他在縣大賽上的表現，徑直找到了他所在的初中，對他說，你以後就來陵南高中上學吧！說出來失禮，在這之前，仙道從未聽說過這所學校，也從沒想過要離開江戶城，哎呀，一不留神又把東京稱為江戶城了，這都是受了外婆的影響。
教練替自己所在學校球隊招募出色隊員是常有的事，這種時候呢，家住外地的球員理應由教練照顧，住到教練家。
那可就不自在了啊！才想著脫離了父母的看管能隨心所欲生活了，卻又要過上寄人籬下的日子，仙道不大願意。盡管這樣，剛到神奈川的時候他還是照例去田岡教練的家。
教練的年紀和他父親差不多，仙道滿以為在他家會見到師母以及……對呦，聽說他以前曾是優秀的籃球選手，想必是個很熱愛籃球的人，他這麽不遺餘力游說自己加入球隊，那他的孩子也必定是他手下的球員吧？
我家的是女孩啊，田岡教練說。原來是這樣啊。已經被她媽媽帶走了，好幾年沒見過面了，他又說。
離婚了啊，原因自然不便過問。仙道環視著這二居室的公寓，的確是個單身歐吉桑寄居的地方，到處散發著老男人身上特有的味道。電視櫃旁邊的相框倒扣在上面，那是一家三口的合影吧，或者是他女兒的單人照。
教練慷慨地將自己的臥室——曾經夫妻的臥房，讓給仙道睡，自己則湊合睡在沙發上。那是我女兒的房間，他指著臥室對面的門告訴仙道，這扇門不曾開放，對於他來說那相當於不可入侵的聖地吧。
沒過多久，田岡教練主動給仙道又找了一處離陵南高中不遠的公寓，一室一廳，自然要付房租，不過房東太太是他的熟人，租金可是比外面低廉多了。這也合了仙道的意，欣喜的同時又想大概獨居慣了的人也不適應同別人住在一起吧。但時不時的，仙道仍去教練家坐坐，陪他吃飯說說話，有時喝上兩杯，高中生當然是不能喝酒的，教練卻說，誰這個年紀還不是都偷著喝酒，一點啤酒沒關系！真的只有一點，教練每次只給他拿一罐啤酒，而自己卻一杯接一杯喝著清酒，喝醉了嘴裏胡叨叨著些仙道聽不懂的話，然後趴在餐桌上呼呼睡去。這時仙道就把他架到沙發上，找件衣服或毯子給他蓋上。
仙道始終認為田岡教練是個好人，雖然在學校體育館訓練的時候他總是大呼小叫，幾乎每天都要被他訓斥，可私底下，他喝酒不會嘔吐，也不會耍酒瘋，最多就是一個人胡叨叨，這樣的人絕對不是家庭暴力的施暴者，從他對球隊認真負責，顯然是個敬業的人，就算喜歡喝酒……除了喝酒，幾乎沒發現他身上有其他不良嗜好。這樣的好人，為何太太會離他而去呢，還要把女兒一並帶走？仙道想不通。
不光仙道，他的媽媽也是這麽認為的。當他把決定要跟教練一起走，搬到神奈川上高中並在那裏寄住的時候，母親爽快地點了點頭，似乎還為每天不必替他準備便當能騰下時間做點自己的事而高興呢，把以他名字開戶的存折遞到他手上。“田岡老師可是如今這社會上少有的好人呦，有什麽困難盡管找他，不用客氣哦！”這是田岡教練的原話吧？母親這理所當然使喚人的態度極其自然，一點也沒有頤指氣使的傲氣，這大概是由於她從小到大需求總能得到滿足，即便不是強烈要求的也能得到，於是習慣了吧。
母親是個十足的美人，百分之百的事實，絕對不是自誇。田岡教練見到年近四十外表卻一如二十歲出頭的媽媽，頓時有些手足失措，說話都不利索了，一個勁誇口有他在，仙道在神奈川就和在家裏一樣隨便、自在！呵呵，真是獨身歐吉桑的正常反應，和漂亮的女性面對面交談就羞澀不已。仙道猜她過去一定有為數不少的男朋友，直到某一天忽然醒悟了“Party該結束了”，老老實實接受相親，成了一名規規矩矩的家庭主婦。這話只是猜猜，他沒過問過母親過去的經歷。
母親和所有主婦一樣，做飯，打掃房間，把家務當做主業，精打細算過著每天的日子，不過她又不同於一般的主婦。她說，女人要活得講究，永遠不能將就，若是將就了，就等於提前放棄人生。她每天五點半準時醒來，開始對眼部進行保養，目的是祛除浮腫是整個人徹底清醒過來，然後是潔面化妝，接著才是為老公和孩子準備午餐便當，做料理的時候一定會戴上浴帽防止煙塵粘在頭發上，早上家裏兩位出發前兩個小時的緊張時間一分一秒都被她掌控得妥妥當當，仙道十五年的記憶中從沒有一次她因貪睡誤事的經歷。她的烹飪手藝和化妝技巧一樣高明，仙道和父親每晚都吃著不比家庭餐廳遜色的食物，每周一次的異國大餐更是必不可少，那可真的是專業水準的，食材和作料都來自異國，比如說鹽巴這司空見慣的作料吧，做法國菜的時候要用法國西海岸開采的鹽，做意大利菜時要用……仙道和父親實在吃不出這些鹽究竟有什麽區別。父親有時不免嘮叨，何必這麽麻煩，又沒人來做客，偶爾吃吃茶泡飯什麽的應付一下也挺好嘛！她卻說，環境造就人啊。就算不是大富大貴之家，也能培養出一流的品位，這樣將來遇上那種場面自然能從容應對，不至於因為沒見過、沒嘗過而出醜落人笑話。她堅持讓家人見識並享用最頂級的食物，決不懈怠。頂級享受是要花錢的，為此她經常出去兼職，但不會做打掃衛生那種活計，每周去文化學校當老師講授利用廢物制作小擺設或皮膚保養方面的課程，周末到百貨商店的和服專櫃去幫客人試穿和服，還做過茶道教室師傅的助手，總之，她只做同美和優雅有關的工作，身心獲得滿足的同時也幫補了家用。這樣的母親雖為家庭主婦卻練就了一種職業女性身上才有的幹練。
有如此母親，仙道身上自然有不同於眾的氣質。他認為這怕都得益於外婆的功勞吧？但是有點遺憾，無論是母親還是舅舅，都沒能完整地繼承外婆的衣缽，沒有完全遺傳到她那特異的稟性。
外婆是個奇特的老婦人。
她七十歲那年，外公突發腦溢血過世了。身為長子的舅舅建議她搬到自家，也好有個照應，被外婆斷然拒絕，我哪裏也不去，那以後便一個人住在外公生前一起生活的木造老房子裏。仙道覺得與其說她懷念與外公一起度過的日子，倒是覺得其實她真正離不開的是銀座的繁華，那座舊木屋就在最熱鬧的銀座附近。
外婆的出身不詳，年輕時當過應召女郎，那時風化業比現在覆雜混亂也開放得多，總之是個在紅燈區工作的女子。大概和母親一樣，有一天突然意識到“Party該結束”就此安定下來，相夫教子過了幾十年。“陪酒女又怎麽了，難道公務員就高尚嗎？工作還不都一樣，都是為了生計。毛頭小鬼要瞧不起人還早了一百年哪。”外婆最反感別人用“風塵女”稱呼在夜總會工作的小姐加以指指點點，她不在乎世俗偏見，佛曰：眾生平等，職業更應該不分貴賤。
收拾得整整齊齊的起居室裏，家具陳設很簡單，設有佛龕，供奉著外公的遺像，除此之外只剩一個五鬥櫥和一個古舊的梳妝臺了。外婆每天清晨就跪坐在這個梳妝臺前描眉打眼。是的，她臉上總是畫著淡妝，由於歲數大了面部皮膚松弛長了褶子，長臉難免給人兇巴巴的印象，她便將眉毛剃光用眉筆畫上兩道細細的下垂的眉毛，面相便顯得和善多了，全白的長發一絲不茍攏在腦後盤成發髻，然後穿上素色和服。從記事起，外婆素雅的和服，精致的手袋以及香囊散發的淡淡香氣，構成了他特殊的記憶，仙道沒見過昭和初期東京的實貌，但可以肯定外婆絕不是一般寒傖銘酒屋那種只能看客人嘴臉賠笑的小姐，雖然五官不是很端正，身上卻有種著實格外教人迷戀的氣息。梳妝打扮停當，外婆便虔誠地在佛龕前坐一會兒，或是靜靜望著院子發一陣呆，然後才真正開始一天的生活，為自己準備早餐和午餐，讀報紙，練習書法，黃昏以後到附近的小酒館坐一坐，和常來光顧的老爺爺聊一陣，再獨自返回家中。
媽不會有相好的人了吧，都那把年紀了……母親曾頗為擔憂地說。
說什麽傻話呢。是啊，我都已經這把年紀了，如果像你們年輕人那樣不清不楚膩在一起，其中一方哪一天突然不在了，對方豈不是連揀遺骨的權利都沒有，那心裏多難受啊，所以好上了就要結婚，還要正式入籍。外婆擺擺手，不過，我呀，再也不想為誰送終了，人也好，牲畜也好……怪不得外婆不肯養只小貓小狗作伴，十年八年之後又要替它舉行葬禮。
“那個人，可比我小十多歲呢，老伴雖然行動不便但還健在，我決定把這件事藏在心裏，然後就這麽帶到管材裏去嘍。像現在這樣，有個念想也挺好的，人和戀愛的關系呀，那可是活到老愛到老呢。”待母親離開後，外婆悄悄笑著告訴仙道，“你可要保密呦。”當時外婆已經過了七十五歲，仙道不太懂她的意思，學校課上教的可是“活到老學到老”啊，但說這話時的外婆挺帥氣的。
外婆是婉約的，也是帥氣的。最恰當的形容，就像西洋棋中的皇後，地位高貴，橫沖直撞，所向披靡。沒錯，在母親娘家向來是外婆做主，說一不二，外公也樂得當個甩手掌櫃似的國王。她很喜歡仙道和舅舅家的妹妹，常帶他們去吃剛興起不久的洋快餐，舅舅和母親責怪沒營養影響健康時，她據理力爭：“偶爾一次兩次有什麽關系！大人有義務滿足小孩子的好奇心！如果為了小孩好，就別在他們面前抽煙喝酒！”每年從外婆手裏接到的撞壓歲錢的信封比從其他長輩那裏得到的厚一倍，“可別讓父母拿去了呦，因為啊，這是外婆給你們的！”仙道和妹妹也同樣喜歡外婆。妹妹很淘氣，總是被父母責罵，有一次氣不過獨自跑去外婆家的途中被車子撞了，好在只是擦傷，結果外婆在醫院的走廊裏就把舅舅和舅媽罵得狗血淋頭，離開醫院後妹妹直接被外婆接到家中住了一個禮拜。那時仙道覺得外婆是站在所有小孩子一邊的，像保護神一樣的存在，同時又有些妒忌，希望外婆只站在自己這邊。
初中所在地離外婆家近，那三年隔幾天中午仙道就跑去外婆家吃午餐，有時下午放學便住下。只是早上外婆絕不會像母親那般叫他起床，那個時間外婆還沒有梳洗打扮呢，是不會客的，家人也不例外，但廚房流理臺上卻能見到已經準備好的早餐。
外婆喜歡新事物，總是拜托仙道帶她去柏青哥店或是有新式點唱機的卡拉OK，作為答謝會買巧克力和糖果點心給他。卡拉OK是沒問題啦，打小鋼珠就……中學生不能去啦。
有一次他隨手把剝開的糖紙扔在地上，被外婆彎腰撿起來，她可不是為了城市清潔，“不要把這麽漂亮的東西隨便扔掉，外婆喜歡，正在收集呢。”她好像不是說謊，那段時間真的在收集糖紙，於是仙道便記得每次吃糖都將小心地剝下糖紙放進書桌的抽屜裏，攢多了一起交給外婆。真傻啊，為什麽就不送她，像白□人節時那種大罐大罐包著彩色塑料紙的糖果呢？
和頭上總是裹著毛巾，循規蹈矩，和藹可親的奶奶比起來，這樣的外婆恐怕只是一般人眼裏的“老不正經”，但他真的更喜歡、更願意親近外婆，像對待菩薩般虔誠地尊敬她，不過這世上大概有喜歡糖果的菩薩，但肯定不會有愛打小鋼珠的菩薩吧？
得知他初中畢業以後要去神奈川上學，外婆也是毫不猶豫地支持，盡早習慣獨立生活是件好事，還說如果父母反對由她出面，一定成功。“神奈川啊，我都忘記多少年沒看過大海了。”她瞇起眼睛，望向院墻深處。“不過，你肯定不想帶個礙手礙腳的老太婆在身邊。”
哪裏，您還很年輕呢。不是奉承話，他真心希望外婆長命百歲，還曾天真地認為外婆能活到他當爺爺的時候。
聽了這話，外婆開心地笑起來，帶起了嘴邊深深的法令紋。
您想看大海的話，我隨時可以帶您去啊，現在都沒問題。他腦中出現一幅畫，身著淡紫色和服的外婆獨自走在夕陽暮下的沙灘上，海面閃耀著橘紅色的光芒，海風吹卷著她幹癟瘦弱的身軀，撩撥那細碎的白發和和服下擺，那真是絕美的畫面，美到能滴出血來。他當即斷定，這世上再不會出現像外婆一樣神奇的女子了。您可千萬得長命百歲呀！
“我不離開，”外婆輕輕左右搖了兩下頭，“我不能離開，這江戶城。我生在江戶城，長在江戶城，死也要死在這裏，哪裏也不去。”
江戶城，不知道為什麽，外婆就喜歡用東京的舊稱。
“你已經十五歲了呀，我的初戀，就是在你這個年紀，或許……更早一點吧。不過和很多人比起來，已經算晚了吧？”
他滿以為外婆會繼續說下去，對這個神奇女子的生平經歷太好奇了。可外婆卻默默從和服前襟取出一個信封，他接過來放在手裏掂了掂，裏面一定是外婆的私房錢。
“你是我的外孫，一定會非常受歡迎，會越來越受歡迎。這一次你離開江戶城，可能就不會再回來了，你會找到屬於你的至關重要的地方，然後在那裏紮根。”他正忙著解釋什麽，外婆卻搖搖手，並不看他，目光飄向院子更深遠的地方。“我那些小輩裏呀，你最像我，你媽媽不行，是個小家子氣的女人，你舅舅——哼！我懷疑那小子究竟是不是我的兒子，俗氣的笨蛋哪。你那妹妹還小點呢。呵呵，所以呀，我知道你的，我可以預見。”
瞧您，這是說什麽呢，神奈川離東京很近啊，一轉身就到了，等學校放假，我一定回來看您哦，然後帶您去唱卡拉OK，他笑著寬慰道，外婆聽了也是笑而不語，同時他不禁為得到了外婆的認可而沾沾自喜，能繼承她的衣缽實在太好了！
流川楓站在陵南體育館後門的停車棚下，身後立在一個綠色的活像大海龜的旅行箱。
“我搬到你那裏住。”
劈頭就是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仙道聽得一頭霧水，不禁楞在那裏和歪頭他對視。
“為什麽呀？”
“……”
流川楓垂下視線，夕陽的暉光落在他的睫毛上，有種暖暖的感覺，腳邊那只沒品位的旅行箱格外紮眼。是沒有地方去了吧，如果不答應，他也許就要去找別人了……
“真是沒辦法呦，你來吧。不過我那邊可是有點小有點亂啊。”
這小子一定是和家裏人鬧翻了或是家庭突然遭遇變故，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家裏住不下去，
情急之下不知怎的想到了他，索性就提著行李來了。說白了，流川楓翹家了。他很小就明白打聽別人家的事會給人帶來不好的印象，所以什麽都沒問，和年紀相當於父親的教練比起來，和同齡人住一塊兒那可輕松好玩多了，他樂得有個玩伴。但轉念又有些不安，這小子有點不同啊。
他如今已是高中二年級了，轉眼在神奈川住了一年多，學校的生活早就適應了，交了為數不少的朋友，其中和他關系最好的當屬同年級不同班的越野同學，他們都是籃球隊的成員。越野脾氣不大好，性格直爽有時說話會得罪人，但比起拐外抹角會迎合別人的家夥，還是直爽的人相處起來更輕松。流川楓顯然不屬於這類人，不過也不是個會逢迎別人掩飾自己、委曲求全的人，總是沈沈悶悶，讓人找不到話頭兒可說。算了，答應都答應了，不好反悔啦，至少他很安靜，估計不會妨礙自己，這麽想著仙道又開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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